梁芷薇扶着车辕不肯放手,一味哭说明筝不要了，眼见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哭得梨花带雨，明筝亦没法子无动于衷。
“你随谁来？乘车还乘轿？”天『色』已擦黑，未婚闺女在外抛头『露』面,总件危险的事。
梁芷薇抹了眼睛,回身一指身后的,“二嫂不在家里，我也不要回去了。娘里眼里只二哥，没我,再说,我想您，我想跟您在一块儿,您带上我，别抛下我行不行？”
说得可怜兮兮的，惹得明筝直蹙眉,挑帘朝身后瞧去，见个丫头抱着小包袱怯怯立在几步之外，明筝不由声音微扬，“你私自跑了来？”
梁芷薇哭道：“他们委屈二嫂,了个贱样折辱二嫂，我实在气不过,跟二哥吵了几句，——总之那个家，我再也不要回去了。除非二哥亲自来求您原谅，您点了头，我才跟着您一道原谅他，不然我一辈子……”
“胡闹。”明筝蹙眉斥道,“你十五六了，不岁小孩子，姑娘家行事怎么可以样没轻没重，郑国公府上回发的事还不够你警醒自己吗？赵妈妈，去赁辆轿子，送芷薇回去。”
说罢就要放下帘幕，梁芷薇趁势猫腰一钻，闯入车里头，抱着腿道：“二嫂，我要跟您在一块儿。自小就您带着我，学认字学绣花，教我做的道理，我跟您一条，您不回去，我也不会回去的。”
明筝没见过如此胡搅蛮缠，灯下姑娘杏脸含悲，桃腮染泪，无辜的眼底尽祈求，明筝叹了声，扶住姑娘手腕提起来，令坐在自己身畔，“当真要跟我回明家？不后悔？”
梁芷薇刹那些迟疑，很快就用抹泪的动作掩饰了慌『乱』，然后顶着清纯无害的面容重重的点了点头，“嗯，我定要跟二嫂一块儿的！”
明筝双眸微垂，没错过适才那一瞬怔忡，启唇笑了笑，扬声吩咐，“那走吧，回明家。”
梁芷薇两手紧紧挎着的胳膊，将头贴靠在肩头，“二嫂，我知道您二哥的气，大概也我的气，上回我差点办了糊涂事，多亏您及时阻止了我，回去后，想了我很多，您都我好，二哥好，我们家好，他们误会您，委屈您，换了我您，我也气。”
见明筝不语，又道：“如今安姨娘的孩子没了，您又离了家，二哥镇日饮酒，总喝得烂醉，我知道他里放不下您，正后悔得紧呢。娘病了，大嫂也病了，家里『乱』成一团，我瞧着真酸。”
边说边打量明筝的表情，见神『色』始终淡淡的，里越发些慌『乱』，“二嫂，您还气得很吗？如果二哥安姨娘送走，您愿不愿意原谅他？娘跟大嫂商议的话我都听见啦，娘说，自打安氏进了家门后，就阖家不宁，您跟二哥一感情好，着都离了了，往后要放在庄子上，永远不准回来……”
搂着明筝小声地哀求，“嫂子，您在听吗？您就算不理二哥，不能不理娘，不理我啊。我还指着您、指着您替我做主……”
未婚闺女说番话，自然脸蛋都羞红了，可明筝不肯软，唯什么法子都搬来试一试，“郑国公府初十的宴，我想去啊嫂子，大伙儿都知道我进过宫，给太后娘娘瞧过，若嘉远侯……不成的话，大伙儿还不知要怎么笑话我呢。嫂子，您就当疼疼我吧，求您了。”
扯着明筝的手臂小声说着些无法对外说的话，亲昵又可怜，语调软绵绵的带着哀求意，多年感情毕竟不假的，明筝中一叹，侧眸睨，试探，“当真非嘉远侯不可吗？想嫁他的那么多，你确信他想娶的你吗？太后相看了多少姑娘，每个都样想，嘉远侯他得娶上多少房媳『妇』儿才不叫大伙儿丢了脸呢？”
一直以来没对梁老太太或梁芷薇直言的话，今日不得不说了来，希望梁芷薇明白，强求来的感情终究不会幸福，一如强求回梁家去，便回事情揭过，往后又真的就能风平无浪吗？“…芷薇，我瞧嘉远侯未必结亲的意，太后娘娘的态度亦不明朗，加上上回郑国公府一事，真着你好，尽早择个门当户对的儿郎成婚才，再蹉跎下去，只怕会害了你……”
梁芷薇脸『色』一僵，搭在明筝手臂上的两手垂下来，颇不悦地道：“么说，嫂子也不管我了？”
明筝摇摇头，“正着你好，才不愿你继续无望的等下去，我瞧太后的意……”
“我瞧嫂子不肯帮我！”梁芷薇涨红了脸，声音不由拔高了许多，“分明太后娘娘几次番召了我与嫂子进宫，甚至今儿样的日子也召您在宫里头说了么久的话，不相中了我又的什么？两回进宫，娘娘都特地召了嘉远侯来，难道不着给我们机会见面说话吗？嘉远侯难道傻子吗？宫里头召见谁，没召见谁，他上直卫的头头，难道个也不知道吗？他什么明知道还会去，连番去钻娘娘设的局，您倒说说，什么啊？”
扭头掀开车帘，高声斥道：“停车！停车！”
回过头来，泪流满面对着明筝，“嫂子，您真的一点儿都不在意芷薇了，芷薇就算离了家，走了丢了，您大概也不会疼的了，那好，您由着我吧！”
马车尚未停稳，梁芷薇就作势往车下跳，车外赵嬷嬷等都吃了一惊，连声喊“快停车”“姑娘小”。
梁芷薇跌落在地上，狼狈地打了半个滚，好在马车刹停及时，没将卷到轮子底下去。
边事突然，惹得路上行驻足观看。远远一队金甲侍卫涌上来，当先正郭逊，跳下马凑前道：“梁少夫，什么事了？”
明筝隐隐头疼，气梁芷薇胡来，那般爱惜姑娘的声名，怕给梁霄糊涂连累，倒好，自个儿都不爱惜自个儿的形象，离家走，当街跳车，种事怎么可能发在一个大家闺秀身上？
明筝强压下底的恼怒，隔帘柔声吩咐，“赵妈妈，扶起来。”
又道：“位官爷，无碍，婢子意欲下车，没坐稳，跌了一跤，劳您挂，多谢。”
婢子？
梁芷薇哭着没吭声，郭逊目光在身上打了个转，——位的穿戴样貌，可不像个侍婢啊。
但主家说没事，他自然不好多，含笑道：“您宫的时辰赶巧碰上卑职下值，顺道走在您后头了，见您遇着麻烦，便过来。既无事，不扰您了。”
他朝身后的马招招手，喝道：“走！”
金甲卫队快速涌过长街，消失在转角处，明筝刷地掀开帘子，冷眼睨着梁芷薇，“适才位，可知谁？”
梁芷薇抽泣着，红着眼睛摇了摇头。
明筝眸中所不忍皆化寒霜，噙着冷笑道：“那嘉远侯副帅郭逊郭将军。”
梁芷薇一瞬愕住。
“芷薇，我还肯见你，听你说些，因你年纪小，大之间的恩怨跟你没关系，我确实曾你当成亲妹妹看待过。”
一言，令梁芷薇瞬时慌『乱』起来，可怜兮兮地摊开手掌，哭道：“嫂子，我伤了，好疼。刚才我太冲动了，您别气。”
每次都样，靠着撒娇，靠着无理取闹去解决题，样的『性』子妄想做那虢国公府的宗『妇』？妄想成太后娘娘的外孙媳『妇』？
明筝『揉』『揉』额角，狠下肠令道：“赵妈妈，送梁四姑娘回承宁伯府！”
梁芷薇高声叫道：“我不要，嫂子，要么您送我，要么我就跟您走，我不要自己回去！”
明筝冷笑一声，“芷薇，就在适才，咱们最后一点情分已用尽了。你要走也好，要留也罢，一概与我无关。你大可试试，瞧我会不会软回头。”
一挥手，将面前的帘幕放了下来。
隔帘听得毫无感情的声音，“回府！”
马车就在梁芷薇面前动了起来，哭叫挣扎，还试图攀住车辕，身后伸来一双极力的手，钳住两臂将往后拖去。
“你放开我，狗奴才你敢动我！”
赵嬷嬷不理会的哭叫，侧过头朝身后那抱着包袱的小丫头斥道：“你去赁轿子，还我么押着姑娘去？”
四周群指指点点，梁芷薇头一团『乱』麻，如何想不到，明筝竟然绝情到个地步，二嫂一最疼，连句重话也不舍得对讲，怎么回门了几日，态度就变得样疏冷起来？
莫非，二嫂看穿了和二哥今晚的谋划？
不可能。
适才二嫂还预备带回明府去呢，还苦口婆的与分析嘉远侯的事……
骤然想到，二嫂说和嘉远侯永不可能，说太后娘娘并没瞧上，满的慌『乱』霎时化作深浓的不甘，才不信，颗已拴在那个身上了，辈子都不可能再装下旁。若婚事不成……不，不可能不成的！不可能的！
春宜坊大街上，梁霄翘首望着东来的方。算算时间，会子也该到了，他叫打听到明筝今儿宫的时辰，算准了时间在儿候着，只待梁芷薇功成，明筝引到他的地界来。
远处传来叮铃声响，像辔头上坠的铃铛在摇晃，他中一喜，连忙迎上，只见一顶孤零零的小轿，缓慢地跃入眼帘。
轿顶上四角垂着摇铃，提醒行避让用的。梁霄尚不死，定睛瞧见轿旁跟着赵妈妈，他几乎可以认定，轿子里一定便明筝。
他没空多想，加快脚步上前，“阿筝……”
轿帘掀开，现模样狼狈的梁芷薇。梁霄下意识道：“怎么你？你二嫂呢？”
赵嬷嬷冷笑一声，上前一步行了礼，“二爷安好？路上遇着梁四姑娘，听说从家里头偷跑来的，我们家姑『奶』『奶』善，特命老奴帮忙将送回来。姑『奶』『奶』还几句话，想托付二爷。”
姑『奶』『奶』？称呼刺耳得很，梁霄中苦笑，听得赵嬷嬷提声道：“姑『奶』『奶』说，爷们儿家的事外头解决好，那事，牵扯到女眷身上，甚至拿姑娘名节来开玩笑，不免叫瞧不起。请二爷往后行事前，多多量，莫要害害己，追悔莫及。”
又施一礼，理也不理脸『色』难看至极的梁霄，回过头来，冷冷瞥了梁芷薇一眼，道：“姑娘往后，好自之。”
说罢，扬长去。
梁霄半晌没能缓过来，明筝话说得极重，明显瞧了梁芷薇跟他之间那点小伎俩，不仅瞧不起得很，连话也说得不留一丝余地。到底想干什么？闹脾气也要个限度，欺他好『性』儿，以一辈子能用那点错处拿捏他？简直不可理喻！
梁芷薇手掌膝盖上都伤，跳车时想吓吓明筝罢了，哪想到车刹得急，一时没抓住，整个甩了下去。今儿真丢死了，好巧不巧还被嘉远侯的副帅瞧个正着，又委屈又懊恼，步下轿子跺脚怒道：“我再也不管哥哥嫂子的事了！”
门内，梁老太太命打听着动，见梁霄兄妹垂头丧气地回来，忙去上院报信。梁老太太气得砸了两只茶盏，“给脸不要脸的东西，明儿我亲自去，我倒要瞧瞧，明氏到底想要干什么！”
明府门前，明筝下了马车，门前早候着几个婆子，见到，急忙忙凑过来报信，“姑『奶』『奶』，老爷回来了，着您去呢。”
明筝回母家后，父亲明海头一回见。
闻言，明筝定了定神，重抿鬓发，径自朝上房去。
“爹，您找我？”
书房门前传来女儿清润的嗓音，冷静干脆，不带半点拖泥带水的尾音。明海浅蹙眉头，觉着嗓音听来些陌，像某个从来不识之。年幼时的娇憨天真当真一丝都没剩余。
他顿了顿道：“进来。”
推开的门犹万斤般重，明筝知道，今日就会知道自己的前路，应当何去何从。
身上朝服尚未换下，不知否今夜外头天气点冷，周身带着几许幽凉，动作规范地蹲身行礼。
若用一尺子去量，低头的角度，弯膝的弧度，大抵都跟书卷上教诲的一模一样的吧？
明海教导儿女自来严格，明家每一个男女，从来不可行差踏错，否则便辱门楣，给书香家的百年清名抹了黑。
无疑，明筝在婆家不能见容，在明海瞧来，件大逆不道的错事。
“坐。”他开口。
明筝在他面前的铺垫上跪坐下去，顺手提起茶壶替他续了杯君山银针。
在他量如何开场的时候，开门见山地倾吐了意愿。
“爹，我与梁霄没法走下去了。我想还家。”
声音很轻，虽祈求，也并未显现女儿家该的娇气。
好像冷静的在说起别的事。
的表情从容平静，么大的一件事，被诉说得像讨要一件不值钱的东西一般简单。
他持杯的手顿了顿，抬起头来，探究地打量的五官。
嫁八年，从那个无忧无虑的闺中少女，长成了今天样气度难掩风华毕『露』的宗『妇』。沉稳，大气，也威严。
“怎么就过不下去了？”半晌，他才收回视线开了口，“千百年来，谁不在婚姻里一边包容体谅，一边委屈求过完一？哪个没痛楚，没波折？遇事便欲逃避，轻易便言离，我样教导你的么？女书中样写的吗？”
“父亲。”抬起头，平视父亲的眼睛，“您要我体贴丈夫，孝顺公婆，友爱叔伯妯娌，明筝自做到了。可些事，不明筝一个做到便够了。我明家女，身上烙着明家的印记，我要尊严体面，要像个堂堂正正的一样，不弯腰不屈从的活着。如果一定要打断我的脊梁，拆分我的骨头，将我重塑成一个软绵绵站立不起，需要依附男，依附旁活着的……父亲，难道我也该遵从吗？”
泪水从眼角滑落，不想哭泣，父亲最厌恶哭，可在亲近的面前，原来眼泪止不住的。所的伪装功亏一篑，所的坚强不复存在，从来没试过放肆的大哭一场，即便再孤独再无助，也挺直腰背坚强的面对着。一刻，软弱战胜坚强，不能自已地在父亲面前掉了眼泪。
抬手擦去不争气的泪珠，扬着头不许泪水再次滑落，硬起声音继续说道：“一段一眼望到头的，一个一眼看穿永远不会改变的，父亲您教我，要怎么耳聋眼瞎的去蒙混一辈子？我无法欺骗自己，更无法欺骗您，如果您定要我忍，以我一贯的『性』情，我大抵也可以忍耐的，可天长日久过下去，我注定再也不我自己，我会『迷』失原的样貌，逐渐被改造成一个傀儡。一个父亲欣慰看到，乖巧可的傀儡。一个梁家喜闻乐见，无怨无悔当牛做马的傀儡。我只再也不可能明筝，您曾捧在手里呵护大的那个闺女，父亲……如果那您希望的……”
“阿筝。”他唤住，打断稍嫌激动的话音，“爹爹从来没说，要你磨平自己的『性』情，去取悦所。”
明筝定定的望着他，眼泪止不住了，一串串地往下流落。
明海手掌覆在杯沿，望着掌空隙处打着旋的水面，他长长叹了声，说：“阿筝，婚姻不儿戏，桩难处过不去，轻易放了手，更难的日子其实在后头。届时你将面对的怎样的流言蜚语，我希望，你所考量。你的意，我明白了，容我想一想，你去吧。”
明筝攥住袖子，仰起脸唤他，“父亲，我……”
明海摆摆手，打断了的话，“去吧。”
明筝眼底挣扎，困『惑』，也不甘，可万般情绪，在长久的对坐中一一陨灭下去，最终化成一团看不真切的氤氲。
没坚持说下去，也没再继续去。
不论一年两年还五年十年，桩姻缘，都注定走覆灭。坚定自己的选择，永远都不会后悔。
次日，梁老太太上了门，在明家上院面见了明太太。
明太太满面寒霜，不假辞『色』，二不欢散，其后数日，明筝忙于斋戒抄，直到初十。
初十日，梁芷薇翘首盼望的宴会正日，梁家主母明筝没席。
此时的明筝乘车入宫，亲自捧着二十卷佛送至慈宁宫。
太后没见。
沉重的殿门内，听见敬嬷嬷压低的抽泣声。
站在院中那株香樟树下，感受到内里压抑的悲戚。
门被推开，陆筠垂首从内走来。
他挺直的肩背透几丝疲惫，微抬眼，视线落在玉白的手掌上，厚厚一摞书，抄足数日才完工……
“侯爷，娘娘的凤体……”开口关怀，声音里他没听过的温存。
他抬眼望着，轻轻牵了牵嘴角，“我、侯命送您上山，劳您走一趟，将些书亲奉到佛前。”书所抄，自然由相送最显虔诚。旁没斋戒沐浴，到底唐突了佛祖。
明筝听他如说，便知此时他走不开。也许太后娘娘的情况十分危急。
蓦然怔住，里泛起丝丝缕缕的酸楚。
他勉强笑笑，反过来宽慰，“不必担，娘娘吉天相。”
“对，娘娘吉天相，定会无碍的。”
陆筠听见句，忽觉悲从中来。
外祖母最牵挂的什么，他明明知道……他明明知道，永远无法满足的愿。
他爱上了一个不可能的。
即便此刻与面对面如此近距离的站着。
即便美好的倩影便在此时完完整整地投映在他瞳仁中。
他不敢伸手去触碰，甚至连句多余的话都不能说。
他深切又痛楚的恋慕，何日才会终结。
放下了，才能开始新的活啊。
放下了，才能满足外祖母的愿。
他多么不孝啊。
“侯爷放，我会在佛前娘娘祝祷。”温声说，“神佛灵，必会护佑娘娘千秋万岁，永吉祥。”
千秋万岁，永吉祥。分明都□□凡胎，抱样无法企及的奢想。明知徒劳无功的宽慰，可听在陆筠耳中，狂躁的绪，似乎被声音，份柔情所抚平。
他摊开掌，缓声说道：“明夫，侯……送送您。”